执手相看杏花雨

“红花初绽雪花繁,重叠高低满小园。正见盛时犹怅望,岂堪开处已缤翻。情为世累诗千首,醉是吾乡酒一樽。杳杳艳歌春日午,出墙何处隔朱门。”
此时已是近黄昏,本应是行色匆匆的归途,却大歌漫道、诗声朗朗,杳杳传来……
晚归来,从何归!
这路此去往南不过是孤乡僻野,行色之人不外乎走马小贾,最平常也是白丁,何时来了儒衣?诗句来自前朝温庭筠的《杏花》,然而对于面只朝黄土、脚只踏泥泞的乡野之人又岂可知?若不是孤乡僻野,少说不得如今亦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。
这南宋终究是到了头,纵是宋庭南迁又如何?不过是垂死地再挣扎片刻?君不见文天祥、辛弃疾等人拳拳之心,终究是成了纸醉金迷的南都——沉沦的苟延残喘!
但这些,又岂是行色匆匆之人所知?他们只不过是被这清朗的吟诵之音所吸引、却未顿足。因为——近黄昏、急归家。偶有好奇者,转过头望去……
那是个清秀的儒生,手握纸伞,漫步泥泞,那坑坑洼洼的泥水并不见得沾湿了儒衣……午后的春雨来得愈发急,像是赶着行人急归家,于是便有了行色匆匆。
可,这都与儒生无关。
读书人不少见,闽地更是不少,哪怕是个蛮荒之地。所以白丁本应不好奇……只是这儒生真的如此让人瞩目?
答案当然是非然!
这儒生此时所立之处刚好是个三岔路,就在儒生手握纸伞、口吟唐韵、漫步泥泞之时,后方赶来了一辆马车,看装饰非富即贵。那马车从儒生身旁驰过,往西,溅起一滩泥泞,不巧……儒衣一身泥水!
儒生并没有由此停顿,学那学究骂句“德行,有辱斯文!”。反而是想了片刻,纸伞一收、儒衣一卷,拔腿便是追去。
雨天的路,并没有让快马疾驰,因为此处的路实在泥泞不堪,何况是辆马车,甚至可能坐在里面的是吃不得苦的富裕人家!
未几,那儒生便拦在了马车前,惊起一声马吃疼的嘶声以及伴随的怒吼:“哪来穷酸书生,不要命了!”
“我不是书生,是儒生!”儒生喘着大气,却面色逐渐平稳,甩了甩儒衣前襟的泥水,一脸平气的说道。
儒生?书生!
马夫怒了,因为他根本不懂这其中的分别。
“我管你是儒生还是书生,你拦了林大人的车驾意图为何?”
“拦住你们,是因为你们的马车溅湿了我的衣襟……等一下,这不是重点啦,我要跟你讲讲这儒生跟书生的区别!”儒生想来也是个较真的人,听及马夫不知道这其中的区别,竟然忘了初衷,准备跟一不识字的马夫话长短!
“老子没时间听你之乎者也,赶紧闪开!撞了你的小身板,老子就不管啦!”
“我这衣服既然已经脏了,就不会介意再多两道轮廓的印!”
“什么?”显然马夫并未听懂,扬起手中的马鞭就要挥下……
“住手,马六!”马车内传出了喝止声,紧接着一张中正威严的国字脸从车帘中探出。
“扑哧!”一声轻微的笑声从中年人的身后传来,一颗小脑袋好奇的往前瞅了瞅!
正好看到了儒生边甩衣襟泥水便边跟马夫说理,那较真劲全然忘了自己因为奔跑,泥泞爬上了发梢、脸颊。虎头晃脑间全然一副傻乎乎的模样……这让少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。
“你笑什么……算了,不、不跟你、计较啦,我接着找这位马六说说理”儒生本打算甩开泥水后,就跟马夫好好理论,却不曾想被一声扑哧打断,正要咬字顶回去,抬头看见是名少女,刚要出口的话语骤然咽下。清秀的脸上难得微红!
“对不起,老爷。这书生不知哪里跑出来,耽误了老爷的行程,小的立马把它赶走!”马六见到老爷跟小姐都探出了头,赶紧告罪。
“不碍事,想来定是刚刚我们的马车驰过,泥泞溅到这位儒生了!”中年人并不在意,反而对儒生的儒生与书生有区别感到好奇!“请问,小哥。方才你说你是儒生不是书生,这其中有何分别,还请小哥指点一二?!”
“你这老爷子竟然还不懂?听刚才那马六还称呼你林大人,想来是为大官才对,书没读少吧?!”儒生吃惊的问道。
“你……敢对我爹无理。”中年人还未反应过来,背后的少女不干了,张口便是一句。
“芷儿,不得无礼!……小哥说笑了,纵然是阅尽万卷黄金书、如玉册,谁也不敢自称无所不知吧!”
“这倒是真的,那我就跟你说说。”
“还请小哥指教!”
“儒者,浩然正气也,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!书者,繁也。士农工商、奇淫技术、草木虫石!……”谈及此中种种,儒生胸有成竹,仿若眼前便是一片战场,他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!
这神采让中年人跟少女颇为吃惊——此间,并非仿若,他就是这无声硝烟战场中的不败儒帅。中年人因为所在家族的特殊性,哪怕王朝更替,新君都得给他家族三分薄面,这也才有他驾车西归的远离战火而独善其身。不提他所见的郎才俊能,单是少女就见识不凡,休说赵家的龙子龙孙,耶律家的狼主都不曾少见过。却,未曾有如此人让父女俩心中折服,论气势他已然胜出世间多少儿郎。
“儒生,学儒,却绝非汉庭之后所谓儒。旦凡儒者,当有周游列国之万里路、方知仁义礼智信,读圣贤之书不过是为知己缺,而后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。富五车、行万里、知民社稷君,才乃初儒!……所谓书生,书者学也,学者杂也。无物不可学、无物不可及!然,人之智有时尽,得一是幸,兼得是奢……宋祖感唐兴武葬国,故而兴文治国,却不知今之书生,穷半生只读圣贤书却不知民苦、社稷五谷……非儒生亦非书生,乃迂腐之辈、小家之人……”儒生此话说到激扬处,不禁念及宋庭湮灭在即、烽火乱世。却不知他这番话,乍听有理,实则在一般人耳中与酒楼骚客文人、迂腐书生又有何异?!
好在父女二人并非一般人,无病呻吟?言不由衷?他们的眼力还是有的!
好一个儒生,此番激扬文字,儒与书之别。当是当头棒喝,精学与杂学、取原始之精华去后人缀加之糟粕……精彩之处纵是马六之流虽不甚明悟也不禁喝彩!
“小哥此番指教,倒是让老夫平开生面,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涉及面!”中年人向儒生行了个师礼。古人云达者为先,正是此理!
儒生也不推脱,欣然接受。
“敢问小哥此行何处?”
“家母盼归,往龙溪以南宭外孤镇小村。”儒生回道。
中年人望着远行之路,心中若有所思,估摸一番,想及小女方才神色,念头笃定,拱手说道:“不日便是清明佳节,小女念叨东岩风景如画,正是踏青好时节,奈何老夫归乡日短,心有万般同行之意,却分身乏术。不知小哥可代为同行,免得小女路途有况?!”
提及清明二字惹得少女一时羞涩,饶是她平时鬼灵精怪,又比寻找富裕人家多了几分泼辣,可此时依旧娇声“女儿不依啦……”让中年人一时间开怀大笑。
儒生骤闻长者言,面呈羞赧。细看那少女神色,流连间抱拳回道:“此番归家,一来家母盼归,二来寒食节临至,需与家父登山祭祖扫墓……以全为人后者事缅怀前人之孝行。寒食清明之间恐无法兼程……”
少女听及,苦恼不已,如此直白拒绝全然无一点儒生文雅,正要薄怒。中年人赶紧止住,干笑道:“如此……如此…就……”
“听闻东岩云海无涯,有禽作岩。乃龙溪一大奇观,小生眼馋得紧。不知彼时是否杏花雨下,执伞相看云岩?”不等中年人润色自己的尴尬,儒生作揖说道,临了又补充说:“我是闽地宭外人士,姓妫名君前,弱冠之年能认识几位,实乃大幸!刚听闻马六兄提及贵姓林,不知长者云居何处?”
“我家老爷乃湄洲神祇后裔林氏后人……”这马六也是心急之人,妫君前刚提及他的名,便急不可耐回答道。
“马六休要胡说,先祖之福荫岂是后人之所持,老夫不过是辞官告老的闲云野鹤罢了”
“原来是灵惠后人,我这是眼拙未识福荫人,罪过罪过!”妫君前神色似恭,“那么就此别过!”
“妫小哥,保重!”说完便让马六驰车而去。
待行远,马车中传来少女的啐啐念“爹,这儒生太可恶了,真气人!”
“哈哈,如何气你了?清明佳节,看来爹就无忧了,不用陪你去踏青。”
“为何,我就要去踏青?”
“那妫小哥相邀,你为何不去?”
“他何时相邀过女儿?爹爹又说笑女儿啦!”
“妫小哥不是说了么“是否杏花雨下,执伞相看云岩”不正是“是否有幸能与姑娘执手尝得姻缘?”!”
“那妫公子真是可恶?一开始拒绝,然后又文绉绉的相邀,不爽快!”
“他这么做,不正是化了爹爹我主动相邀的尴尬?让你多了几份矜持。只不过他却并非就是妫公子!”
“爹爹此话怎么说?妫公子不是妫公子!”
“据老夫所知,宭外并无妫姓,倒是有天下妫姓出姚舜一说,怪不得听闻祖上阿嫲只是神态似恭而已,想来就是舜帝后人啊!”
“啊,爹爹这儒生太可恶了,真气人!”
……
“老爷、小姐……到家啦!”

急行路,路难行。
春雨虽然已过了数日,寒食节临末,可这路并非就好走咯,就算不泥泞却也坑洼。而此时从南往北之途,正有一儒生,步伐急乱。
妫君前在寒食末了,便急匆匆向双亲告罪辞行。他不知当时留下的言语,那位长者是否明悟,更无甚把握那少女会如期而至……他无暇思索,只因再不急赶路——纵是郎情妾意,赶不上就是落花流水!
只是这雨后道路,实在不堪!
儒生大为心急,疾行间湿了衣襟也仿若未知。
好在,东岩到了。那倚靠山峰的岩石显得那么清晰……妫君前不作停顿,攀岩而上,未几便已然上了岩顶,还未稍作休息,定眼看了前方一眼,便再也不知收眼为何物:
岩石上,少女银笑嫣然,仿若初见时那般或喜或嗔、宜娇宜憨,少年一时间痴了!
正当少年要踏步走前,忽而少女的身后飘下了一阵——杏花花瓣,像极了一场“红花初绽雪花繁”的杏花雨。
霎时美极了!
杏花雨下,少年纸伞,少女惊心初定,一颗心沉浸在眼前的花雨,小手不知何时轻捻少年的衣袖……杏花雨下,她在花中笑,人比花还俏!

文末:
我写东西,断断续续中总会相互交杂。这样看似独立成篇,又可以连贯成一个背景。算作是比较容易代入感、不陌生吧。然后,又习惯性的写东西不单纯就写东西。比如会夹杂很多“知识”。
《杏花雨》按照本来的构思,就是一篇单纯书生与少女的懵懂爱情,可不知怎么地,一动笔就决定变了味。
文字彩蛋:
1.清明节最早其实是踏青节、在古代是未婚男女相亲的日子,为何说是相亲的日子,因为那时的女子出门哪那么容易,只能趁着踏青,也许会遇上才子然后佳人;
2.寒食节才是真正祭祖、缅怀先人的日子,而正是在清明前一二天。只是后来因为一些演变,逐渐的清明节成为祭祖扫墓的节日;
3.上次写的文字《云海无涯禽作岩》在这里重新被提及了;
4.天下妫姓出姚舜。这个怎么说呢?!我很早前写过关于姓氏的文字,提及了上古八大姓。这句话正好含盖了八大姓中的两姓!
5.杏花雨下的那个桥段,本应该还有个尾巴,但我不确定云洞岩是否有杏树,就故此作罢。杏花花开春季,《别录》记载:"主补不足,女子伤中,寒热痹,厥逆。"

[楚书业·于闽·20160324凌晨]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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